說來厲卿然的人生也是單調，接觸過的人一手可數，淩霄上那人，柔姐姐，幽然以及蘇絮。對於第一個人他是恨極，而柔姐姐是他生命中唯有不多的溫暖，他會永遠感懷。

可對於幽然以及蘇絮，他卻是心緒覆雜。幽然讓他能脫離那人的殘忍虐待，他本該感激，可又是幽然，把他日夜囚禁，可除了限制自由，幽然又是體貼關懷。

蘇絮於他，本只是一個有趣的玩物而已，可他沒料到她會強大到超乎想象，甚至能助他脫離這無止境的囚境，方法是用那淩霄傳出的咒印。

他在她臉上烙印留下神識，讓她想法子助自己出去，作為交換，他給予蘇絮靈力，用之不竭的靈力。本是公平的交易，只是兩人又非良善之輩，即使有約，也是處處相坑，哪裏信得過對方。

更重要的是，他們都心知肚明，這靈力，不如稱為邪力，若運用過多，恐怕最終會徹底失了理智，也不知會沈淪到何處，恐怕不止非其人，更是非人了。

厲卿然在蘇絮吸取著陣中邪力時，只是沈默，思緒翻湧，他想蘇絮說得極對，他遠不如她那麽果決，他總是瞻前顧後，怨天尤人。

破釜沈舟的勇氣，不是誰都有的。

蘇絮在離開前，曾意味深長地看著他：“等我再回來時，希望你能做出決定。”

那個決定，遲了那麽多年，厲卿然終於能做出了。

當蘇絮回到幽谷，再次打開那扇密室的門時，厲卿然擡頭看她的那一眼，是堅定的。他不想再讓自己的那些願望飄在空中，沒個著落了。他想做的事，都要一一去實現。即使是以生命的代價，即使會萬劫不覆。

他望著身上的鎖鏈，原來一直鎖住自己的，從不是它們，而是自己的懦弱。他總是期待著別人的仁慈，他期盼那人對他好，他期盼幽然放他走。卻沒想過自己去爭取，不顧一切地，竭盡全力地，去抗爭。

他有一身血肉，有神識魂魄，有餘下的一生，他都可以去拼，去換。

他這樣想了，便這樣出來了，幽然沒有阻擋。

也許，幽然在某個時刻開始，就不再阻擋他離開了，是他先放棄了抗爭。

真好，如今，他能感受到幽谷的風，能喝到親手熬出的粥，也許，還可以去看幾眼幽谷外的世界。

“其實，我只是想過過普通人的生活。”厲卿然看著花逸，眼中帶著羨慕與感傷，“可是，我卻要付出餘生的代價。”

“蘇絮對我多好呀，護著我，解我鐐銬，餵我藥，再為我熬粥，讓我一享常人的生活與溫暖。”厲卿然輕笑起來，看著兩人，語氣悲涼。“可是，最後，她要的，卻是我的命。這公平嗎，好像也很公平，只是，也很可笑。”

蘇絮垂下眼，指尖有些顫抖，某種程度上，她與厲卿然相憐，何其無辜，被負上那麽多的罪孽。“我會一直護著你的，不會讓他們傷害到你。”語氣帶著些許愧疚。

厲卿然欠她的，她已經自己取回來了，畢生靈力以及餘下性命，償還那些囚禁的時光以及烙印，已經綽綽有餘了。

她還感覺有些難過，她會護著厲卿然，卻不一定護得過。只要他一出幽谷，就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，他們會打著正道的旗號，以消滅災星的名義，將他再次囚禁，再進行無止境的殘酷行為。

災星，罪惡的邪魔嗎？可厲卿然除了已經償還的蘇絮外，再沒傷害過誰。

他想坦然，也想灑脫一回，即使出了幽谷，一步一險境，他也不再恐懼了。

“我們去無念。”蘇絮出聲，她想賭一回，即使知道那裏有為她設下的局，她還是想嘗試一下，無念裏的人，會願意護著他們。

小花逸早已在一旁淚眼婆娑，也不知聽明白了多少，“那我們什麽時候去？”他揪著蘇絮袖子，不敢看厲卿然。

蘇絮卻蹲下身子，認真看著他的眼睛：“花逸，你留在幽谷，幽然會幫你……”說到後面，有些難以開口。

“你要丟下我嗎？”花逸眼中帶有恐慌，他還不曾與蘇絮分離。

蘇絮將花逸輕輕摟住，貼近他耳畔：“小花逸，我堅持不了多久了，你可不可以快點長大，然後，到無念接我？”

花逸不解，什麽都沒明白。

蘇絮松開他，“世上能救我的，只有你了。”

花逸只懂了她眼裏的無助與哀求，不自覺喃喃道：“我要怎麽做？”

“閉上眼。”蘇絮遮住他的眼，撩起他衣袖，望著他手腕上的金線，與厲卿然對視一眼，兩人眼裏帶著一往無前的悲勇。

而後，洶湧靈力匯入花逸體內，他想著有共生契，蘇絮不會有礙，心裏卻無法抑制地不安。“蘇絮蘇絮。”他只知道喊她的名字。

蘇絮微微彎起嘴角，發尾絲絲變白，她俯身吻住花逸額頭，低聲道：“遇見你，我不後悔。”

花逸驀然明白了什麽，卻昏昏沈沈，意識不再清醒，沈睡前，他聽見蘇絮帶著絕望的聲音：“下次再見時，花逸，你要記得我。”

他從不知道，他一心以為的共生契，從來都是一個謊言。他與蘇絮，從來都不對等，何來共生。他是純善之身，寄托世人無上希望。

而蘇絮，只是供養他的器皿而已。只是這個器皿不甘心，硬生生走出一條血路來。她還要光明正大地去無念，她要站在世人面前，即使一死，也要戳穿他們偽善的面具。

厲卿然望著蘇絮雪白的發絲，感受到她微弱的靈力，苦笑一聲，兩個殘弱，要去無念赴鴻門宴，真是有趣極了。

蘇絮不打算只他們兩個人去，她還不傻，她要拖上幽然，她知道，幽然不可能幹凈多少。

幽然正在巡視一望無際的藥草，它們朝氣繁茂，生生不息。“你知道它們為何長得如此喜人嗎？”他問前來的兩人。

“因為底下埋著的骨血。”蘇絮直視他。

“你們要去無念。”幽然肯定道，仿佛並不意外，看著蘇絮又道：“你還是沒告訴他。”

蘇絮別開眼，望著遠處漫步的靈禽：“我不能阻擋他，不是嗎？也不能擋了你們的道。”

她的小花逸，不該一直沒出息地跟著她。他會很強，再沒人能欺負他。他會得到一切最好的，世人會愛他敬他護他。

她只是陪他走了一程的過路人而已，他也許會懷念她，也許，會不記得她。

“他會到哪個地步？”厲卿然出聲。

“很高，也許連我都仰望不到。”連他這個聖人都不能望其項背。

“純靈之子，以聖人弟子靈力供養，再輔以一國之母以及聖人的靈運與骨血，你們野心真的很大。”蘇絮俯身，摘下一株草藥，似乎能聞到血腥味。

幽谷下，埋葬了國母與聖人。

多奢侈的養料。

此去無念，歸途無期，蘇絮想，能回到最初開始的地方，也無憾了。幽然只心想，是時候將一切終結了。心思最簡單數厲卿然了，他只想著能出幽谷，看看那山水便足矣。

谷間，留下花逸安睡在陣法上，吸納著蘇絮引渡的靈氣，再大肆接收著集幽谷多年積攢的精華，那珍貴的氣運以及骨血。

桑陌與秋光在谷口，目送他們離去，眼中帶著哀傷，她失去了太多人，連眼前這麽幾人也要失去了嗎？秋光察覺到她思緒，握緊她的手。

幽然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，有些悵然。他是無情冷漠，可他生平感覺最虧欠的，是小公主。他騙了她，武皇逝世後，他是知道武後下落的。她就在幽谷裏，以自身進行獻祭，為了小公主未知的前程。

無間花，從無間地獄中盛開的花，卻滿是柔情，那是因為一個母親的愧疚。

看著秋光，幽然又想，上一輩的恩恩怨怨，本就不該累及下輩，他們的姻緣坎坷，是上一輩作孽了。

都是天意弄人吧，幽谷幽然，無念虛淵、伏谷以及淩霄郁遙、蘭曦，本是天院同窗，後來又一同結伴游歷，結義金蘭。氣過夫子，偷過靈蛋，去得了花樓賭坊，也闖過道法大會，四處留下五人名字，五陵響徹江湖。

五人性子不同，有淡然、恬靜也有呱噪、俠義，能吵吵鬧鬧，也會探尋道義。本可以是一輩子好伴，伏谷與蘭曦更是兩心相悅，結為夫妻，無念與淩霄聯姻本可世代交好。

都是那純善之靈現了身，引起了世間動蕩，勾起無數欲念。待那靈消失，現世再覆安穩時。

世間多了五大聖人，卻再不見五陵。

五陵只四人入了聖，淩霄郁遙再無法與其他人相並列。年少時的情誼，游歷過的山河，都成了可笑。

即使他繼任淩霄掌門，也僅僅是一掌門，怎能與無上至尊的聖人相比，他怎能甘心？

他知道沈長淵的秘密，其他人不敢做，他郁遙敢。成靈造聖，他執意走到底。

他執念入癲，也偏要拉著世人一起瘋狂沈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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